我以前常常纳闷,那些领导,今年管领域A,明年管领域B,咋做到的?比如芯片领域,功率芯片和射频芯片,原理完全不同。俺一个资深功率芯片研发人员,和做射频的同学聊起技术,两人大眼瞪小眼,鸡同鸭讲。那,总经理这一级别的人物,凭什么隔几年就换个领域,在不同分公司之间来去自如?他真的懂这么多不同领域的东西?难道他真是天才?
后来才明白,令我困惑的这一现象背后,藏着制度设计的秘密——上位者心照不宣,却又永远不会告诉下位者的秘密。我的启发源自在产线的经历,我经常在生产芯片的流水线中游走,在不同隧道间穿梭。偶尔一次拿起工艺流程卡,看着依次排列的几百道工序,我突然想问,这几道工序,是谁在做,后面几道工序,又是谁经手?为什么不同工序,要由不同角色操作?这似乎是个弱智的问题,现代工业的底层逻辑,就是通过极其精细的分工,极大提升生产效率。以芯片制造为例,将一串长长的制作流程,拆解成光刻、干法、高温、金属、测试等十余个板块,每个板块雇佣专人。你是光刻工艺工程师,那就专门研究光刻技术,确保满足产品需求;你是干法工艺工程师,那就专门研究刻蚀技术,确保满足产品需求。看到这些精细的分工,各位想到了什么?
我想起亚当·斯密论述的造针厂分工,若一位工人独立完成制针的所有工序(拉直铁丝、切断、削尖、打磨针头、安装针尾、包装等),即使技艺熟练,一天最多生产20根针。而一家仅有10名工人的小型造针厂,将制针流程拆解为18道独立工序,让工人各自专注于其中一步。A永远负责拉直铁丝,B永远负责切断,C永远负责削尖针头。10名工人日产量高达48000根针,人均4800根,效率提升240倍!从公司整体工作效率的角度,后者完胜。但斯密没有提到的是,从个体的角度,前者能够更加便利地窥见制针的全流程,他清楚地知道每道工序的意义是什么,最终产品的应用场景是什么。而后者,在专精的要求下,目光限于一隅,既不知道手头工作对于最终产品有何意义,也不了解最终产品的全貌,无形中,沦为容易替代的螺丝钉。
马克思所言,工业时代对人类劳动的异化,我以为正在于此。前工业时代自给自足式的劳动,虽然效率更低,却有助于从业者建立劳动的意义感,和更强的竞争力。工业时代分工合作式的劳动,虽然效率提升千万倍,却使链条上的绝大多数个体,意义感丧失,目光被遮蔽,成为重复机械动作的人形机器。这种分工合作的方式,或者说对员工的管理方式,有名号吗?有,便是“过程分拆”。顾名思义,就是将一件完整的事情拆成几部分,分别交给不同角色。为什么要这么做?在工业时代,是通过精细分工提升效率,但在前工业时代,并不存在如此精细的分工,如果采用“过程分拆”,又有何用意?
各位也许会问,这难道不是工业时代之后才出现的管理方式?当然不是,古人早已参透此间奥秘。秦汉帝国的操盘手,采用职能分拆,三公九卿制,丞相负责行政,太尉负责军事,御史大夫负责监察,按照不同的专业领域分配不同的任务,避免某个官员大权独揽,对操盘手产生威胁。这是典型的结果管理,缺点是——倘若操盘手想插手某一领域的事务,不够随心所欲。比如,想干涉某个案件,又不了解法律,一旦官员认死理,说根据律令如何如何,操盘手的意志便难以顺利执行。毕竟,操盘手不懂专业知识,强行干预,名不正言不顺。
隋唐帝国的操盘手采用过程分拆,设置中书、门下、尚书三省,中书省负责草拟、发布诏令,门下省负责审议、封驳诏令,尚书省负责执行诏令。如此设置,有何用意?将一个完整的决策过程拆解为三部分。中书省提出方案,门下省审核方案,尚书省执行方案。后果是什么?操盘手可以更容易地干涉专业事务。道理很简单,既然整个决策过程,被拆为三部分,三拨人互相吵架,互相制衡,又如何能形成一言九鼎的权威?于是君主高居其上,更容易干涉具体事务。
说到这,就能回答开头的问题,为什么总经理能够管理不同领域的业务?比如,功率器件分公司的总经理调到做射频的分公司,他不懂射频技术,如何进行管理?先问战略部门,我们做什么产品?应用在哪些领域?拿一套方案出来,这是中书省的工作。再将方案送到内部审核部门,或者第三方咨询公司,评估可行性,这是门下省的工作。评估通过后,交给具体的业务部门执行,这是尚书省的工作。换言之,这套制度设计,使得总经理不必了解细节,也能对不同领域的业务进行管理。
缺点是,完整的决策过程被切割为三部分,效率随之降低。直到理解“过程分拆”的发展史,当初的疑惑才释然。反映在现代企业,职能分拆,对应结果管理,某一领域向负责人放权,以结果为导向,带来的问题是什么?在该领域,负责人拥有实际话语权,老板不能随心所欲地插手。比如,销售类工作,偏向结果管理,那么多销售,天南海北跑业务,老板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管理,必须赋予一定的自由裁量权。优秀的销售得到更大自由,斩获惊人业绩,却也伴随更大风险,因为,他与客户建立了紧密联系,一旦离职,往往会带走一部分客户资源。
过程分拆对应过程管理,某一领域,将决策过程分拆,由不同部门人员,共同决议,带来的问题是什么?不同角色,互相甩锅,效率低下。比如,Fab中的生产管理,偏向过程管理,流片的每一步,工艺、生产和研发/PIE都有参与。工艺负责确保单步工艺不出问题,生产负责实际操作,研发/PIE负责监控整个流程。不同角色从各自角度观察对方的工作,互相监督,共同决议。缺点是,一旦过程中出现问题,容易互相推诿扯皮,降低效率。优点是,在具体事务上,一旦几方出现争议,依赖老板一锤定音。
为什么高层领导可以管理不同领域?因为他不需要理解细分领域的技术细节,他要做的是通过流程设计,将一件漫长而完整的事情,拆解成几大板块,使各部门互相制约,自己端坐在高处,俯瞰价值链条的运行。说到这,又涉及岗位的一项关键属性——可迁移性。做一个思想实验,面前有一家专做碳化硅芯片的Fab公司,研发、生产、市场、质量,各色人等齐聚。假如从明天起,碳化硅这种材料从地球上绝迹,再也无法生产,哪些人受到的负面影响最大?一定是那些工作技能与碳化硅关系最密切的人。技术人员中,研发受到的冲击大概率小于工艺,尤其是某些特殊工艺。你研究MOSFET或者IGBT,即便做不了碳化硅,也可以转到硅器件公司。虽然不同材料的设计有差异,但至少器件结构相同,上手很快。但如果你研究某一项只有碳化硅器件才用得上的特殊工艺,那完蛋,在新的工作岗位,你和新人没什么差别,都得从头学起。这只是技术人员内部的区分,将视野扩大,所有技术人员都属于可迁移性偏低的群体,哪些角色的可迁移性更高?销售、法务、财务……以及管理。
为什么老板能管不同领域的公司?因为管理能力几乎是可迁移性最强的能力。再追问,为什么管理能力的适用范围如此之广?因为管理的研究对象是人性,从古至今几乎不变的人性。与人相关的岗位,普遍具有更强的可迁移性。看看我们技术人员研究的对象,碳化硅这种材料发现不过两百年,PCB电路板的发明不到一百年。对物的工作,尤其是新鲜事物的研究,如果恰逢市场需求高涨,收入当然可观。一旦行业涨势放缓,甚至下滑,技术工作者可迁移性较差的劣势就会放大,我称之为专精与普适的固有矛盾。
对技术人员而言,最大的陷阱便是沉溺在某一细分领域的某一技术,丧失可迁移性而不自知。年轻时刻苦钻研技术,当然没问题,但不能只顾低头拉磨,忘了抬头看天。在日复一日的研究中,忘记培养可迁移能力,掉入了匠人精神的陷阱。时时提醒自己,不忘初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