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昏侯:被史书“误解”的儒学藏家?
在西汉历史的长河中,海昏侯刘贺绝对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又饱受争议的人物。他的一生,犹如坐过山车一般,大起大落,令人唏嘘。
刘贺,汉武帝刘彻之孙,昌邑哀王刘髆之子。原本,他只是在自己的封地里逍遥自在的昌邑王,过着衣食无忧、富贵闲适的生活。然而,命运却在元平元年(前74年)发生了惊天逆转。这一年,汉昭帝驾崩,由于没有子嗣,皇位出现空缺。在霍光等权臣的操作下,刘贺被征召入朝,成为西汉的第九位皇帝。这看似是命运的垂青,却成了他噩梦的开始。
刘贺的皇帝生涯仅仅持续了27天,便戛然而止。据《汉书》记载,他在位期间“行淫乱”“受玺以来二十七日,荒淫迷惑,失帝王礼谊,乱汉制度事,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”。也就是说,他在这短短27天里,干了1127件荒唐事,平均下来一天要干40多件,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。被废之后,刘贺回到故地昌邑,后来又被汉宣帝封为海昏侯,前往豫章郡海昏县就国,最终在那里结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。
千百年来,刘贺“荒淫无道”的形象似乎已经深入人心。但事实真的如此吗?当时间的指针拨到21世纪,一座古墓的现世,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审视这位传奇人物,也让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,有了新的解读可能。
2011年,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大塘坪乡观西村的村民像往常一样生活着,谁也没有想到,一场震惊考古界的大发现即将在这里诞生。几个盗墓贼的踪迹,引起了当地文物部门的注意,随后,一场抢救性考古发掘工作迅速展开。随着发掘工作的逐步深入,一座规模宏大、保存完好的汉代墓葬——海昏侯墓,逐渐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。
海昏侯墓的出土文物数量之多、种类之丰富,令人目不暇接。有成套出土的编钟、编磬、琴、瑟、排箫、伎乐俑,展现了墓主人生前的奢华生活和高雅情趣;五铢钱10余吨近400万枚,堆积如山,仿佛在诉说着墓主人曾经的财富与地位;青铜雁鱼灯、青铜火锅等器物,制作精美,工艺精湛,体现了汉代高超的青铜铸造技术;还有那镶嵌着玛瑙、绿松石和宝石等的青铜镜,更是光彩夺目,堪称汉代考古文物珍品。然而,在众多的出土文物中,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5200余枚竹简和近百版木牍,它们宛如一座知识的宝库,蕴藏着无尽的历史秘密。
这些竹简和木牍,主要是墓主人刘贺生前阅读或收藏的“书籍”,内容涵盖了儒家经典及其训传、历史、文学、哲学、医学等多个领域。其中,比重最大的一部分是儒家经典及其训传,包括《诗经》《礼记》类、祠祝礼仪类、《论语》《春秋》经传及《孝经》等,这些典籍对于研究儒家学说及其经典的传布、演变,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。
在这些儒家典籍中,《诗经》简现存1200余枚,简文内容分为篇目与诗文,可以见到“《诗经》三百〇五篇”“《颂》丗篇”“《大雅》卅一篇”“《国》百六十篇”等记载篇目数量的内容。值得注意的是,海昏简本《诗经》的总章数记载为“凡千七十六章”(1076章),与今本1142章之间存在较大差距。它的发现,不仅提供了现今所见存字最多的《诗经》古本,更提供了汉代《鲁诗》的可能面貌,为我们研究《诗经》在汉代的传承与演变,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。
而海昏简本《论语》的发现,更是石破天惊。现存的500余枚简牍,保存有“智(知)道”篇题和一些不见于今本的简文,表明此本应是《汉书・艺文志》所载的失传1800多年的《齐论》。《论语》作为儒家的经典之作,是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记录,对中国文化和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然而,历史上《论语》的版本众多,不同版本之间存在着一些差异。《齐论》在汉代的传人于《汉书・艺文志》中有载,“汉兴,有齐、鲁之说。传《齐论》者,昌邑中尉王吉、少府宋畸、御史大夫贡禹、尚书令五鹿充宗、胶东庸生,唯王阳(王吉字子阳,故谓之王阳)名家”。海昏侯墓竹书《论语》传承自《齐论语》的重要传人昌邑中尉王吉,内容真实可靠,又是经过科学发掘得到的文物标本,来源清晰明白,故具有很高的权威性。它的出土,使我们得以一观《齐论语》原貌,在经学研究方面具有重大价值,也为我们研究《论语》的版本学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证据,让我们对《论语》的早期面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
此外,海昏简本《春秋》现存100余枚,内容多同见于今本《公羊传》和《谷梁传》,也有仅见于《公羊传》者,其内容文句与今本有出入,也有不见于今本者。它与《春秋公羊传》关系密切,是春秋经传在出土文献中的首次发现,提供了《春秋》经的最早实物,为了解这段历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。还有《礼记》类文献,包括形制、书体各异的多个简本,还有一些不见于传世文献的佚文,可能表示《礼记》类文献直到汉宣帝时期仍处于“单篇别行”的状态。这些儒家典籍的出土,犹如一场知识的盛宴,为学术界带来了全新的研究课题和方向,也让我们对汉代的思想文化有了更为全面和深入的认识。
海昏侯墓出土的儒家典籍,并非是简单的陪葬品,它们犹如一把把钥匙,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刘贺内心世界的大门,让我们得以窥探他那被历史尘封的儒学修养。
在这些出土文物中,有一件格外引人注目,那就是“孔子徒人图漆衣镜”。这面衣镜位于海昏侯墓主椁室的西室,由镜掩(盖)、青铜镜和镜框三部分组成。衣镜上绘有西王母、东王公、白虎苍龙、玄鹤凤凰等当时的流行元素,而孔子像则绘于镜框背板。背板以红漆绘底色,以黄色粗线在四周绘方框,在方框内用两条黄色粗线将之分割成大小基本相等的三部分,上栏为孔子和颜回,中栏为子赣和子路,下栏为子羽和子夏,两侧用黑漆书写有关该人物生平和言行的短传记。
画像中孔子高约28.8厘米,宽约8.4厘米,面向颜回拱手而立,背微前倾。他头戴小冠,由于水渍,面目不是很清楚,但可以看到有长须,身材消瘦,身穿深衣长袍,腰部有束带,脚上穿翘头履。与其弟子不同,其他人都是线描身体轮廓,而孔子画像是满绘,身上服饰用粉彩,显得儒雅、内敛、谦恭,以布衣形象示人。这面衣镜上的画像是目前所知最早的孔子像,也是唯一的一幅早期孔子肖像,它因此被命名为“孔子徒人图漆衣镜”。
汉人事死如事生,孔子衣镜是刘贺生前常用之物,置于厅堂之上,是他生前生活行为的一部分。每天都要“拜见”孔圣人的刘贺,对孔子的尊崇之情不言而喻。这面衣镜的存在,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孔子在古人心目中的形象,更暗示着刘贺对儒家思想的认同和追求。它就像一个无声的证人,默默地诉说着刘贺与儒学之间的不解之缘。
除了“孔子徒人图漆衣镜”,海昏侯墓中还出土了上百版木牍,内容大部分是签牌和奏牍,但有一版木牍的内容十分特殊,是抄写的《论语》。这版木牍上的书写十分率性随意,文字接近章草,与其他竹简和木牍文字的规整拘束不同,很有可能是刘贺本人所书写,是他读书时随手做的笔记。如果这个推测属实,那么这版木牍无疑是刘贺深入研习儒学的有力证据。它让我们看到了刘贺在阅读儒家经典时的专注与思考,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对儒学的热爱和执着。在那个没有现代印刷技术的时代,能够亲手抄写儒家经典,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,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,而刘贺却做到了,这足以说明他对儒学的重视程度。
这些出土文物,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刘贺与儒家思想的紧密联系。它们就像一颗颗璀璨的明珠,串联起了刘贺的儒学修养之路,让我们对这位被史书描述为“荒淫无道”的海昏侯,有了全新的认识。
刘贺被废这一事件,表面上是因为他“荒淫无道”,但如果我们深入探究当时的政治背景,就会发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,其背后隐藏着一场激烈的权力博弈。
在西汉时期,霍光可以说是一位权势滔天的人物。他历经汉武帝、汉昭帝两朝,在汉武帝临终之际,被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,与上官桀、桑弘羊等共同辅佐年幼的汉昭帝。在汉昭帝在位期间,霍光逐渐掌握了朝政大权,成为了实际上的统治者。汉昭帝驾崩后,由于没有子嗣,皇位的继承问题成为了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。霍光之所以选择刘贺作为皇位继承人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认为刘贺年轻,没有根基,容易被控制,这样他就可以继续维持自己的权势。
然而,刘贺却并不甘心成为霍光的傀儡。他从昌邑国带来了自己的旧臣,试图组建自己的势力集团,打破霍光对朝政的垄断。他频繁地进行人事任免,安插亲信,这一系列举动无疑触动了霍光的利益底线,引起了霍光的强烈不满。在霍光看来,刘贺的行为是对他权威的挑战,是不可容忍的。
于是,霍光开始策划废黜刘贺。他联合朝中的大臣,列举了刘贺的种种“罪行”,其中最主要的就是“荒淫无道”。在霍光等人的运作下,刘贺仅仅在位27天就被废黜,成为了历史上著名的“废帝”。但这些所谓的“荒淫无道”的罪行,很可能是霍光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刻意编造的。毕竟,在短短27天内,要做出1127件荒唐事,这无论从时间还是逻辑上都很难说得通。
从历史上的诸多政治斗争案例来看,这种通过抹黑对手来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并不少见。比如唐朝的玄武门之变,李世民在夺得皇位后,对李建成和李元吉进行了大量的抹黑,将他们描绘成了荒淫无道、无恶不作的人。而实际上,李建成在唐朝建立初期也立下了不少战功,并非如史书中所描述的那般不堪。同样,刘贺被废很可能也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,他“荒淫无道”的形象,或许是被权臣刻意塑造出来的,目的就是为了给他的被废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。
在这场权力博弈中,刘贺最终成为了失败者。他的失败,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,更是那个时代政治生态的一个缩影。在封建王朝中,皇权与权臣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,当两者的利益发生冲突时,往往会引发激烈的政治斗争,而身处其中的人物,也往往难以逃脱被命运摆弄的结局。刘贺的故事,让我们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,也让我们对历史的复杂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。
历史,宛如一座迷雾笼罩的迷宫,真相往往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记载与传说之中。海昏侯刘贺的故事,便是这迷宫中的一个典型案例,它让我们深刻地认识到,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是一项多么艰巨而又复杂的任务。
历史记载,从本质上来说,是人类对过去事件的一种记录和叙述。然而,由于受到时代背景、政治立场、个人情感等多种因素的影响,这些记载往往带有一定的主观性。就拿刘贺来说,《汉书》中对他“荒淫无道”的描述,很可能是出于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,被权臣霍光等人刻意夸大和歪曲了。在那个权力至上的时代,历史往往成为了胜利者书写的工具,失败者的形象则被肆意抹黑。
那么,我们该如何突破这些主观因素的束缚,还原历史的真实维度呢?考古发现无疑是一把有力的钥匙。海昏侯墓出土的大量文物,尤其是那些儒家典籍,为我们提供了与传统文献记载截然不同的视角。这些文物是历史的实物见证,它们不会说谎,也不会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,能够更加直观地反映出墓主人的生活、思想和价值观。通过对这些文物的研究,我们看到了一个热爱儒学、尊崇孔子的刘贺,与史书中那个“荒淫无道”的形象大相径庭。
但是,仅仅依靠考古发现是远远不够的。文献研究同样不可或缺。我们需要对各种历史文献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比对,去伪存真,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。同时,我们还要关注文献的作者、成书背景、流传过程等因素,以便更好地理解文献所传达的信息。例如,在研究刘贺的相关历史时,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《汉书》这一部史书,还应该参考其他同时期或后世的文献,如《资治通鉴》《史记》等,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和解读历史事件。
此外,我们还可以运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,将历史学与考古学、人类学、社会学、心理学等学科相结合,从多个维度来探究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。比如,通过对海昏侯墓出土文物的材质、工艺、制作年代等方面的分析,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的社会经济、科技水平和文化艺术状况;通过对刘贺的家族背景、成长经历、人际关系等方面的研究,我们可以深入探讨他的性格特点、行为动机和价值取向。
在还原历史的过程中,我们还需要保持一种客观、理性的态度,避免先入为主的观念和主观臆断。我们不能因为考古发现与传统文献记载存在差异,就轻易地否定其中一方,而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去接纳和思考这些差异,寻找合理的解释。同时,我们也要认识到,历史是一个不断发展和演变的过程,随着新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的出现,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也会不断地深化和完善。
海昏侯刘贺的故事,让我们看到了历史的复杂性和多面性。它提醒着我们,在探索历史真相的道路上,我们需要时刻保持警惕,不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,而是要通过综合运用各种研究方法,从多个维度去挖掘和解读历史,才能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,让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,重新焕发出它们应有的光彩。